杨雁过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兑魔观底回到相思崖顶的,她脑海里反复出现愤和消失前的表情,那么凄惨决绝,似乎还有点解脱的释然。而她的师伯起丁四,她始终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留给她的背影,孤傲决绝,却似乎还有一丝强忍的寂冷。
她被哥舒铜牵着穿过密洞、淌过云雾到了重生台,璩璩投下藤条将他们二人绑了提上了崖顶,然后哥舒铜拉着她在崖顶坐下,但她依然不言不语,只望着天空中的月亮沉思。
此时已近子时,天穹浩淼,除了春风簌簌,万籁俱寂,月明清长倾泻何止万里。
“雁过,你怪铜兄吗?”哥舒铜淡淡地问道。
杨雁过才回过神来,顿了一会,才回道:“我为什么要怪铜兄?”
“是我带你下去,是我让你看着你师弟被诛。”
“铜兄,不关你的事,愤和他自己明知故犯,他还害死了二十几个无辜的人,”顿了一下又道:“我只是觉得惋惜,觉得有点难过,他为什么要那么做?”说完后又陷入神伤。
哥舒铜嘴角勾起,那是一抹无奈又带点凄惨的笑意。
“世上万般,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又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所以我只相信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只有自己努力、自己竭尽全力,才能改变那令人心伤的所谓命运。至于为什么,知道了又怎样,惋惜又怎样,能改变结果吗?就像你师伯他将谷底弄得四季长明,但我却害怕,我害怕没有黑夜的世界,去哪里歇息?该怎么疗伤?就像你师弟,为了一己私利,害死了二十几个无辜之人,最后只是一命相抵,或者,连什么代价都不必付出,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公平啊!所以有什么值得惋惜,又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
杨雁过听得莫名其妙,她此前一直觉得哥舒铜说话都是很有条理的,但此时却听他说得颠三倒四,凌乱无理。于是回过头去看坐在她旁边的人儿,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哥舒铜蜷着身子、抱着头,虚弱得像个婴孩一般侧倒在地上。
“铜兄你怎么了?!”她急忙去扶他,咋一碰到他的手,便感觉透心的凉,又把她吓得要哭出来,“你怎么了?”她摸上他的手脉,只觉脉动虚弱凌乱,幡然回神:“你还没吃师伯给的丹丸吗?”
哥舒铜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摊开手让她看到他手掌里的二极丹,虚弱着笑道:“没得到雁过的原谅,我哪敢擅自……”
“你怎么那么傻,雁过从来不会怪你啊!”边说边手忙脚乱地从他手里取出二极丹,又急忙往他口里送。
哥舒铜咽下二极丹,斜靠在杨雁过的肩膀上,过了好一会,才幽幽呢喃:“我以为我早已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唯独竟是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雁过,我们一定是认识很久了吧。”
杨雁过并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担心地侧头问:“铜兄,你没事了吧?”
哥舒铜听着她温软的关心,满足地在她肩膀摇摇头,刚想笑着安慰一下,却感觉脑里一股更猛烈的剧痛袭来,似乎要把他的头骨整个撕裂开一般,痛得他忍不住地哼出一声,复抱着头蜷缩成一团。
杨雁过看到他这般反应,再次担心得要哭:“铜兄,你到底怎么了?师伯的丹丸没效吗?哦对了,我叫去去来给你看看!”她说着就要站起,却感觉手上一凉,被哥舒铜拉住了。
“雁过……我没事,你师伯的丹丸有效,我只是头痛,我有头疾,好几年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到子夜时分,便会头痛,如果是晴天有月亮的话,就会更痛,璩璩帮我看过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事的,痛一两个时辰,便好了,不用担心,真的。”哥舒铜紧握住杨雁过的手,似乎怕一放,她就走了一般。
杨雁过眼眸一湿,这可算是她为他掉的第一滴泪吧!她复坐下来,回手握牢他的手,让他靠在自己的瘦削的肩膀上,说道:“铜兄,我不担心,到时我让我师父给你看看,他可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厉害的仙人,他一定能把你治好的。”杨雁过本来已感慨甚多,但她实在没想到哥舒铜承受着那么多痛苦,莫名得了一身法力,被最亲的父亲和兄弟怀疑,为救她受伤吐血,每到子夜还会头痛欲裂,真的是够了!
杨雁过听着他虚弱的喘息声和咬牙硬挺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但过了一会,却听到哥舒铜微微的笑声,接着他说道:“雁过,你想不想听故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很好笑的。”
杨雁过见他有那兴致,觉得至少能转移注意力,未必不好,回道:“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我要听。”
哥舒铜又笑笑,收拾了一下情绪,忍着头痛,兀自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他和她相识在大地回春之季,一见倾心、感情要好,他们认定了对方,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
“五年前,他筹备着和她成亲,但她却突然得了莫名的急病,寻遍了大夫,就是查不出病因,最后他抱着绝望又疲惫的心情走进了一座道观,观里的道长给他们算了一卦,说他命里带煞,正是他的煞气,让她得那怪病,只要他们两人分开,不再相爱,她自然能好。”
……
“多可笑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依然奔波为她寻大夫。似乎已经吃遍了世上所有的汤药,但她却日渐衰弱,一点也不见好。他急了,她父母更急了,信了那道长的话,将他们两人分开了,没想到,她却真的慢慢好了。”
……
“但后来他们又偷偷地在一起,是很快乐,很幸福,但她却死了,再也没有了。”
……
“过了一年,他外出游玩时,又遇到一个女子,她长得像极了她,一颦一笑,半分不差,他瞬间就爱上了她,两人一起赏花喝酒,无不惬意。”
……
“但过了半年,她也得病了,身体十分虚弱,他找来大夫,大夫说她寒气过重,他心里稍微放心,至少她不像之前的她,诊不出病症。他天天煲汤熬药,十分细心地照料她,但她就是不见好,于是他心里怕了,他害怕他又会失去她,他更害怕的,是真的因为自己的煞气,才令她好不起来。”
……
“他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请了人照料她,自己远离了她,又到山里的道观找那道长,那道长半字不差地对他说,他命里带煞,但凡和他相爱的女子,最后都会死去。他听得心胆俱裂又无比气愤,世上怎会有这种事?!他气呼呼地回到她身边,却发现她在他离去的一个多月里,病情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好多。”
……
“他开始信了,或许真是由于他,由于他的煞气。他十分痛苦,准备离她而去,但她却哭着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放手。是他自私,也是她太爱他,他们重新在一起,赏花喝酒。”
……
“可果然,过不多久,她也死了。”
哥舒铜说完,微喘着冷笑道:“呵呵,是不是很好笑,世上怎会有这种愚蠢又可恨之人,为一时快乐,生生害死两个无辜的人。”他像一个陷入梦境的痴儿般喃喃:“雁过,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杨雁过早已听得梨花带泪,她知道这世上确实会有命里带煞之人,他们或者是前世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上天要让他们孤苦无依地过这一生,也或者他们是天上孤煞之星转世,命主孤煞。后者的惨烈程度要大过前者许多,他与生俱来的孤煞,生生世世,流转不息。
“铜兄……”
杨雁过洒落一片清泪,打湿了哥舒铜的手,他便手一颤,盯着掌背的泪滴,呆了一瞬,突然伸手将她紧抱,口中喃喃“雁过,雁过……”
杨雁过竟也不自觉地伸手抱着他,像安慰受伤的孩儿一般抚着他的肩膀,哽道:“铜兄,他是谁?谁是那命里带煞之人?”
哥舒铜听她那么一问,瞬时回复了意识,脑中似乎没那么痛,也逐渐地清明起来。他放开杨雁过看着她,眼里回复了古灵精怪的神气,笑道:“雁过,你刚刚抱着我做什么?”
杨雁过兀自伤心着,但听到他这问话,好像在笑她很不自重一般,瞬时又感觉脸上微烧,弱道:“我,我……”
“而且你哭什么?”
“我,我……”
“刚才说的只是个故事,都是我拿来哄小女孩的,怎么,你信了?”哥舒铜看着她似笑非笑。
“你,你……”杨雁过顿时气结,气结的当下终于想起刚刚明明是哥舒铜先抱的她,什么叫做“你刚刚抱着我做什么?”说得她有多喜欢抱他一样!
“哥舒铜,你从头到尾都是耍我的是吧,什么头痛,什么故事,都是骗我的是吗?”她气得拿手锤向他。
哥舒铜便龇牙咧嘴地瘫在地上,双手枕头,笑意盈盈地看向她,说道:“你说呢?”
杨雁过想起她二师兄也是经常说着有的没的捉弄她,嘴一撇:“懒得理你!”
哥舒铜笑着伸手拉着她躺在自己身边,说道:“困了,睡吧。”
将近丑时,月亮又从刚隐入的一片乌云中伸出头来。
杨雁过哭过笑过,确实也是乏了,于是便乖巧地沉沉睡去。
但哥舒铜翻个身背对杨雁过,蜷着身体,抱着头,咬紧了牙,可还是忍不住微微地喘出几声,头痛得似乎要撕裂他一般。
这时璩璩从十米开外的大树上走过来,他右手化印放于哥舒铜头上,施法为他止痛,却见他手上的法力全数被吸了进哥舒铜的脑中。
“不必了璩璩,这样只会耗损你的修为,对我却无济于事。”哥舒铜伸手格开璩璩的手。
璩璩扶起他,略心酸地道:“小铜,你又何必瞒着这丫头,她定是逍遥观中的弟子无疑,若能得她相帮,说不定能治好你的头疾,以及找到你体内生出法力的原因。”
哥舒铜虚道:“我刚才头痛得无法自持,已经对她说得太多,我不想她担心我,更不想她可怜我。璩璩,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他恳切地看向树精璩璩。
璩璩暗叹一声:“小铜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叫我做的事,我如何会不做,我答应你不告诉她便是。”
哥舒铜感激一笑,让他回去。
他自己则又转头宠溺地看着正呼呼大睡的杨雁过,突然忍不住扯开嘴角。
他想起璩璩傍晚时明明唤她做“小丫头”,以及在兑魔观谷底时,起丁四唤她“臭丫头”,她却毫无反应,她该是有多后知后觉,才不知自己早已被识破了女儿身。
其实哥舒铜昨日为她疗伤时已发现了她的女儿身,并将它告诉了璩璩,璩璩也是胸无城府之人,随口就叫了出来,那会还让哥舒铜担心又期待了好一会,他想看她对自己被发现女儿身的局促不安的反应,却不曾想杨雁过却完全不觉,让他好生失望。
但他笑了一会又蹙起眉来,如果她不是足够信任他,对他毫无防心,她又怎会犯这些小迷糊?
哥舒铜忍不住抚上她的脸,心里戚戚:“雁过,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对你诸多隐瞒,你还会这么对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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