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远在外省贾总公司里主持会议,他决定亲自参与竞标一个海关系统监控的小项目,公司已安危之机,拿下便天高海阔,失利便分崩离析。他穿着白衬衣,系着那条蓝色条纹领带,提前进入竟标的状态,和同事讨论客户需求和执行方案,他需要重新找回职业自信,可每当他在思考问题时用手推一下领带结的时候便会分神。他不得不中场休息去洗衣手间洗脸,他打量了打量镜子中的自己,他黑了,也不像从前一样每月理一次头发,更不喜欢每天刮胡子,他喜欢留落腮的须根,他看上去像个藏人。可当他看到衣领间的蓝色领带,他便会换一种色彩审视自己,一个不值得被信任的小人,一个优柔寡断的懦夫,一个用情不专的感情骗子,他一想到林近溪,便会用林近溪了解到的‘真相’鄙视自己,在林近溪中他已经做了四年的人渣。
竟标当天,徐泽远最终换了一条素色的领带,他把条纹领带拿在手里用拇指和食指研磨,最终把它装进了一个盒子里,他想或许该放下了。
徐泽远孤注一致,势在必得,他的讲标吸引了领导的注意,徐泽远从他们眼神中解读到认同和欣赏,他很快进入了角色,一个曾经他驾轻就熟、意气风发的青年角色,如今他已经36岁了,所以显得更加让人信服和老道。
与会后,同事和徐泽远在大厦的楼下吸烟,有人从大厦里出来,直奔徐泽远走来。同事提醍徐泽远,这不是刚刚坐第二个位置上的领导吗?
领导远远伸出手一把握住徐泽远,
徐哥,你不认得我了?
您是......?徐泽远飞快的从脑数据库里进行人脸识别。
我呀,徐哥,当年在TN我当班巡检那天,系统塌了,我当班。
徐泽远回忆起了那次应急事件,而那位失职的同事,是整个事件中最微乎不计的环节,所以他实在回忆不起这位领导的尊姓大名。
对,对,我有印象。可徐泽远还是没想起来,但不得不奉迎。
徐哥,当年多谢您没把我点名上交,后来,您把我分到技术2组,一直驻场,再后来也是我命好,跳到甲方,后来经人引见到这工作。
都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您在这儿负责技术?
徐哥,您别老您您的,就叫我小宋,我现在负责技术,将来也是和您这边对接。
跟我对接?你的意思是......?
您放心,我尽力,这事八九不离十。
徐泽远紧紧握住宋领导的手表达谢意,公司有救了。
不久,如小宋所说,徐泽远的团队中标了,紧锣密鼓的安排项目团队进驻,调研、搭建环境、进度部署,3个月后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徐泽远回一屋休整,阿闯殷切围着徐泽远打转,
哥,有人要收那辆车,5000?阿闯试探性的问,他怕徐泽远跟他急。
哥,再放那成废铜烂铁了,500都没人要。阿闯见徐泽远没有翻脸的意思,大了胆子。
随你。徐泽远答得波澜不惊,他信手翻着几本订阅的期刊,从中先分捡出行者无疆连续3期的读本,摆放整齐放在一边,却并不急着看。
你生病啦?阿闯觉得徐泽远有些异样。
阿闯,你如果不得已骗了你很喜欢的人,她会怎么对你?
阿闯眼睛一翻,皱着眉头,颇为认真的思考了一翻,说道,她会拿刀剁了我。
徐泽远露出一种满足的笑,替阿闯感到满足。他多么希望林近溪能放下骄傲、自尊、理智,做一次胡搅蛮缠的妇人对他威逼利诱,甚至剑拔弩张,给他一次乞求她宽恕的机会。他的手机号码、邮箱一直都保留着,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收到林近溪的消息,可一次都没有,她放弃了,早就放弃了。
哥,想通了?
想通什么?
往前看?我有新照片。
省省吧,现在客人少,你闲得难受。
跟您说件事,反正也闲了,我打算去南边,休个假。他说很委婉,像另有隐情。
找姑娘去?
唉,别提了,到底作孽了,还有了我的孽种。阿闯说得有些为难,但掩不住即将成为父亲的微妙情绪,既怕又期待。
徐泽远拍了一把阿闯,真有你的,双喜临门啊,去吧,我有时间就留下看店。
谢啦。工作我都跟他俩交待了,我不在,确实还得请您坐镇我才踏实,您就坐这里喝茶,让他们干活。
小子。徐泽远端详了端详阿闯,四年时光,阿闯算是在社会这座大学里摸到了方向,至少他变得更好,再不是以前那个用打架消耗精力和时光的混球了。
傍晚的时候徐泽在镇上的青石板路上来回的踱步,祠堂早已成了朝9晚5的旅游景点,此时停了业下了锁,他驻足透过木栏门的间隙向里看。雕花的瓦、乌棕的漆、翻修一新的窗角门栏,整洁、漂亮,却没了灵魂。灰瓦白墙的墙头露出桂树的一小簇叶子轻轻摆动,欲说还拒,似乎只有它还记得五太爷爷、老老先生、爷爷那些故去的老人和他们的故事。
泽远,回来啦?一位长者路过,叫泽远。
十九叔。徐泽远寻声而去。
进去瞧瞧?
不行吧,锁上了。
自己先人的祠堂,想进就进。十九叔从腰带上摘下一串钥匙,他现在掌管着徐氏族谱的修订。
您有钥匙呀?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早就没祖产一说了,也没像你五太爷爷、爷爷管事时的威望了,可过年总得祭祖吧?这个可不能省,这个再省,就什么都没啦。十九叔开了门。徐泽远随他进了一方天井的庭院。
我小时候老先生就在这院里教我们《论语》、《道德经》、老庄、孔孟。你记得老先生吧?
记得我们一辈叫他老老先生,我爷爷那辈喊他先生。
就是,就是。唉,现在没人读这些书了,落伍了。十九叔感叹。
在傍晚的浅灰色调里,桂树叶子轻轻摆动,祠堂里充满了悲凉。
夜深人静的时候,徐泽远在房间里终于打开期刊,却没有曼朱的支言片语,倒有砂华几篇关于北京后海夜色、东内簋街、中华食仿的食色文章报道,语言简练、轻松灰谐和林近溪很像。徐泽远一屁股从床上坐起来,想到什么——他被骗了,砂华也是林近溪,写作的人善用笔名。他按照这个思路翻出收集的所有期刊,细细研究砂华的文章,更确认了他的猜想。又是一个无眠之夜,他坐在笔记本前给砂华写邮件,一字一删,一句一删,写写删删,忏悔录最难把握,写得过于深刻便有言过其实、油腔滑调的嫌疑;写的过于简单,显得没有诚意。最后他怀着一颗释然的心,讲述了他‘罪无可恕’背后的故事。点击‘发送’的时候窗外已微白。
春节是徐家镇的旅游淡季,一屋此时是半停业的状态,有极少的散客来住店,只要有空房也会被接待。这个时节徐泽远的奶奶父母叔婶通常会回祖屋小住,祭奠先人。徐家镇春节有舞狮、观灯、让徐家的祖谱在词堂的天井晒晒太阳,着实会执闹、喜庆一翻。而这个春节对于徐泽远来说有些特殊,他接到了砂华的邮件回复:徐泽远,我不是林近溪。
一封加上标点符号才11个字的回信,足够让徐泽远过一个高兴的年。不管是给曼朱还是砂华的去信上,徐泽远从不把‘林近溪’和‘徐泽远’的名讳全称列在信上,他只用‘阿近’‘阿远’称呼。林近溪从不说谎,所以,砂华是林近溪的闺中密友,她听阿近讲过和阿远的故事,更重要的他能感受到砂华保持中立的善意。徐泽远努力平复的心境又起了一丝微澜。
过了初五,徐家人再次离别,各奔前程,徐家镇又冷清了,但很快,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会迎来另一翻热闹。阿闯说过了正月十五就回来正式开工。所有美好似乎都是为了给痛苦铺路,还没等到阿闯的归期,却等来了老贾的死讯。
徐泽起程北上最后向老贾告别。追悼会上,有商界精业,有亲朋好友,有TN大票的同事,他们依依向老贾致哀。老贾父母已经去逝,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徐泽远行礼时看着老贾平静的脸,他再也不用在尔虞我诈的竟技场里争权夺利,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人类在自我认知和自我定义的世界里生存,就连‘地球’的定义也是人类命名的,人类为了生存制定了一系列规则和法则,时间、方向、文字、法律、定义、概念等等,等等。比如时间,一个小时有60分钟,一天有24小时,一年有365天,为了吻合时间误差,隔几年有一个闺月,来表述地球在宇宙某一个空间的运行规律。在宏观宇宙里,地球自转一周,乃至太阳系八大行星、卫星、矮行星的运行轨迹在人类命名为宇宙的空间里,只是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稍纵即逝。人类按照自己创造的已知规则在未知的广袤的宇宙空间里生存,生与死的概念同样是人类自行创造和认知的,并赋予了它感情 色彩和欲念,生了儿子称喜得贵子,生了女儿叫金枝玉叶,相对于生的美好寓意,死亡走向另一个极端,哀悼缅怀,节哀顺便。而从宏观的人类未知的宇宙意义上解构,‘死’,仅仅是一个换乘站也不无可能。
公墓的甬道上,徐泽远再次考虑着生与死,他希望老贾能去个好地方,在下一段旅途上有好看的风景。李成从散去的人群里赶上了徐泽远,他从后面拍了徐泽远的肩膀,
老徐。
徐泽远回头,和李成的眼神交会,嘴角有一个细微的松迟,说道,
李成?老久不见。
老徐,有件事,你得听我解释。
我为当年的举动向你道歉。徐泽远满心诚挚。
不用道歉,我们有误会,当年出卖你的人,真不是我。因为流标的事,你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后来也不怎么找我说话了,我确实心里怪过你。可我总得生存吧,我是跟李副总走的近,我承认我溜须拍马,可出卖兄弟的事儿,我绝不会干。
我信你。徐泽远相信李成说得一字一句,但几年前,他不会信。
其实......李成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出,其实出卖你的人是......
好了,不必说了。已经不重要了。徐泽远猜到李成要说的人。
你早就知道?老贾当年找我套过话,并暗失我,如果李副总逼问的太紧,就把责任推到你身上,因为总要有一个人要担责,被牺牲掉。最后,你去参加的那个会,后来我听李总副说,是老贾和老陈事先安排好的,他们谈妥了条件,收编所有在外私自接手的项目,分老贾18%的股份。但咱们那会儿飞单的项目那么多,涉及的钱也多,无论从职位、能力还有对外的说辞,你都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我还这么有价值?也不错!徐泽远自嘲,在见到李成前,徐泽远从没想过老贾出卖他,现在他终于明白老贾后来对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出于良心的亏欠。
真的不是我。李成强调。
我明白,谁都年轻气盛过,当年我也一样。流标也好,我动手也好,不过借题发挥。李成,报歉了。徐泽远在李成的肩膀上捶了一拳,打消他的质疑。
你不怪老贾?
死者为大,再说他后来一直待我不薄。
老徐,大气。
两人,一笑泯恩仇。
北京冬末萧瑟的傍晚,商业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夕阳斜照,映衬着这座城市的肃杀与繁华。6点左右,职场的精英们从写字楼鱼贯而出,让本来冷清的街热闹起来。徐泽远站在商业街区一角,目不转睛的盯着斜对面蓝色玻璃幕墙大厦的门,表情淡漠匆匆回家的人,相约晚餐的摩登男女们,挽着手臂一起下班的恋人,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一个熟悉的身影皇天不负的出现在徐泽远的视野里,她修长高挑,短发齐耳,卡奇色长裤配象牙色斜领毛衣,一肩挎着苏格兰格子邮差包,她没变,素面朝天,简洁干练,仍然像个文字工作者,只是长大了。她驻足在门前,双手抱臂,左右顾盼像是在等人。怎么穿得那样少,徐泽远心想。顷刻间,有人出现在林近溪的身后,脱下自己的黑色羊绒大衣披在林近溪身上,林近溪回身微笑,他们很熟,不久两人等来了座驾,脱下大衣的男人帮林近溪拉开了车门,车子扬尘离开,消失在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都市灯影间。徐泽远一直用回忆重构林近溪身边男人的样子,四十几岁的沉稳气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可靠的经济实力,和他一样愿意为林近溪遮风挡雨。他能给她的,那个男人能给;他不能给她的,那个男人也能给。更重要的是林近溪并不讨厌他。
此刻,徐泽远才意识到,他变了,他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雄心壮志的年轻人,信誓旦旦要让林近溪成为全世界最幸福女人的徐泽远死了。这些年,他打着寻找林近溪的幌子,丢盔卸甲,离群索居,四处云游,他苦苦寻找的终究还是他自己。他惊诧于自己是如此享受安然隐逸的生活,不求上劲才是他的本性,这样的人如何许她一个未来?经一番挫折,容一翻横逆,省一分经营,学一分退让,去一分奢侈,加一分体贴。他体贴到在费尽周折找到她以后,将她拱手于人。他,放下了,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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