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正房里间的暖阁,是徐致浩和徐致洋兄弟两个六岁前住过的房间。屋子小巧而温馨,给住在里面的人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安心感。与臻儿同岁的徐致洋前不久刚刚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从这里搬了出去。据说他走的时候,还大哭了一场,好像不是搬到他亲哥哥徐致浩的隔壁屋子,而是送他去千里之外戍边一般。他搬出去后,这里就空了下来,因为徐致洋过来上房时,经常会留在在这里歇中觉,所以房里的丫头还是会每日打扫,定期更换干净寝具。
如今这间小小的隔间里几乎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是面带忧色,忐忑不安的看向暖阁中那张小床,注视着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小人儿。因为人多,屋里变得更加的暑气难忍,那床上浓浓的烧酒味道,更是散不出去了。
翠柳正把一个托盘放到了床边上,托盘里的一个圆形青瓷缶,俗称大肚将军里面盛满了热水,正中间坐着一个黄铜长颈兽纹酒壶,里面是温热的黄酒。
卢大夫让翠柳到了一定黄酒在手心,双手略一相搓,便拿起了臻儿的胳膊。他一双青筋毕露,瘦骨嶙峋的手在臻儿细腻圆润的胳膊上,沿着经脉上下按着,为臻儿活血通淤。饶是他老皮硬厚,十个手指头也被热热的烧酒烫得变成了酱红色。他那花白的头发,因为手上动作也合着节奏一下前一下后的摇动着。
“卢大夫,如何?”徐二老爷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身子前倾,鼻尖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满色沉重地看着卢大夫的脸色。似乎要从卢大夫的神态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到他对臻儿情况的真是判断。
看着臻儿依旧发紫的肤色和冰凉的四肢,卢大夫叹道:“要是老夫的活血清淤的药酒在就好了。”他是被请来给老太爷看病的,对于臻儿的情况完全没有准备。
“我们可以马上派健仆跑一趟县城,替先生把酒取来。”冯芗说着便向翠柳示意。
卢大夫手上不停,只是摇头道:“不必了。明儿个拿回来也晚了。今日才是最为关键,可谓生死一线。至于结果怎样,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了。只盼这孩子能挺过去。”
“先生这是何意?”徐二老爷急了,身子愈发的前探,几乎到了和卢大夫四目相对的地步。
卢大夫身子被他迫得向后微微一仰。徐立嗣身后站着的冯芗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徐立嗣醒悟过来,坐直了回来。冯芗方道:“卢大夫勿怪。外子也是关心则乱。臻儿这孩子究竟怎样了,情况有多严重,还请卢大夫明言,我们也好早做应对。”
“医者父母心。老夫明白。老夫自当尽力而为。只是……”卢大夫斟酌了一下答道:“恕老夫直言,不容乐观啊。”
卢大夫说着,手中不由得就慢了下来,花白的头颅僵在那里,好似在思索究竟该怎么说才不会让这些人太过于失望和伤心。
徐立嗣见了他的样子,便一拱手,也道:“请卢大夫明言。”
“华佗祖师曽言:‘血脉流通,百病不生。’血脉通畅便犹如户枢不朽,乃是养护生机的头等大事。如今这孩子因为长时间的脉道不通,而致血行不畅,乃至生机受阻,进而损伤肝脾心肺。肝损则血不藏,脾失则运塞,心伤则……”
“卢大夫,还请直言,臻儿究竟怎样?”徐立嗣忍不住插话道。
“还在两可之间。我已经为他按摩经脉,以图疏淤去结。现在我要用针刺穴,来去淤血,也是和按摩同样的目的。”
“难道不用开个方子吗?”冯芗问道,只要卢大夫开出方子,她立时就要张罗抓药。徐家库房里还有一根老参,原本是给老太爷准备的。如今只要能救臻儿,她愿意动用所有手中的资源。
不料卢大夫却道:“他目前的情形还无法用内服之药。还是要以活血通淤为主,以刺激他自身的生机活力,外力只能为辅啊。小孩子尤其是男童,先天阳气是最足的。这股先天阳气本就是担负着阻止外邪入侵的作用。尊府上的小郎君因为血行受阻而阳气受损。这好比封住了炉灶,那灶中燃烧得正旺的柴火被隔绝了空气,火焰失了助力,自然要衰竭下去,终至熄灭。哎,我们发现他太晚了。如果到了晚上还没有好转的话,轻则截肢,重则……哎!”卢大夫说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那,那怎么才算是好转呢?”徐立嗣急着问道。
“现在他仍然是四肢冰凉,血行不通。如果他能发起烧来就是有救了。”卢大夫答道。
“发烧?发烧不是病了吗?难道不是更严重了吗?”冯芗不解的问。
“这个不能一概而论。臻儿小郎君的情况,就需要先天阳气打破入侵的外邪以期自救,发烧则可比喻为给灶里火添柴鼓风,乃是自救之法啊。”
徐立嗣和冯芗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听着可真是险啊。臻儿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呢!刚刚失去了娘亲和阿姊,紧接着又是他太爷爷的大丧,如今他要是再有个什么,可如何向徐谨交代啊。”
这时跟着卢大夫的小药童甘草,为他准备好了行针的工具。只见卢大夫从几十根六七种长短粗细不同的银针中,选了一根看起来颇为粗硬的银针,在甘草手中的烛火上过了两遍,便开始在臻儿的指尖行针,待十个指尖都挤出暗紫色的淤血后,再换针,在耳垂等处扎了进去。最后是臻儿的双腿。以徐立嗣的见识,也只认得足三里、血海等常见的穴位。
一番行针过后,卢大夫的额上也见了汗。冯芗见状方才觉得一屋子的人实在是既热且闷,自己的小衣也汗津津的。刚才精神都集中在臻儿身上,竟全然忽略了。
冯芗小声交代徐致浩张鹏几个赶紧回去灵堂,那边没有人可不行。几个小伙子离开后,连大丫头翠柳也退到了外面。冯芗总算觉可以透一口气了,又开始拿不准是否是时候了,需要请卢大夫去歇一歇。
正犹豫着,卢大夫仿佛知道了她的想法开口道:“我会让甘草在这里继续为臻儿小郎君按摩经络穴道。我年纪大了,还真有点吃不消。只是目下正是要紧的关头,还请主人家在就在这里帮我安排一张便榻休息,我随便躺躺养一会儿神。亦可随时注意病人的情况,以便及时诊治。”
不等冯芗回答,便又道:“我知这是尊主人的正房。只是事急从权,小郎君身边离不得我。不过也不会打扰到尊主夫妇太久,只到今晚掌灯之前便见分晓。”
冯芗看了一眼徐立嗣,两个人的眼神中俱是焦虑和忐忑。这时翠柳又进来禀告:“刘举人带着儿子刘秀才和孙子给老太爷祭奠来了。管事已经把他们带到灵堂去了。”
徐立嗣和冯芗虽然不放心臻儿,却是不能一直守在这里。尤其徐立嗣作为徐家族长,必是要亲自在前面接应款待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冯芗更是要接待女眷,安排客房吃食,以及各种丧葬祭奠用物。正在此时,翠柳引着徐立贞从外面匆匆进来。
徐立贞省了寒暄,进来便道:“二兄,二嫂子,我刚刚听说就赶来了。你们去前面忙,这里有我,放心。”
徐立嗣夫妇两人也不客气,简要的和徐立贞说明了情况,向卢大夫道了谢、告了罪,不免又叮嘱几句注意休息的话,便往螽斯振羽堂而去。
却说臻儿于昏迷之中,只觉得身处于深渊寒冷涧只内,冷得五脏六腑好似都痉挛起来。渐渐地,他的手足愈来愈冷,愈来愈僵,终于失去了知觉。
臻儿动弹不得,心急如焚,想着自己还要去就阿姊呢!可无论他怎样的努力,不但没有挪动半分,反而连自己的存在都找不到了。
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冰冷刺骨的涧水,一点一点的把他冻住在里面。然后冻里面的部分就好像化掉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如果我不在水里,又怎么会被冻住呢?要是我被冻住了,又怎么会化得都不见了呢?那么我到哪里去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臻儿困惑了:“如果我连我自己都找不到,又怎么能找到阿姊呢?”
在无奈迷茫之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忽然觉得四肢好像有了些感觉,仿佛有着一股又一股温热的气体串来串去,虽然有些杯水车薪,可还是觉得好受了不少。
臻儿觉得自己好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嗯,知道我自己在哪儿就好办了。好歹可以按照三叔的教给的心法运转血气试试吧。”
记得当初也是因为羡慕三叔冬天的时候也只穿一件单衣,三叔说是练习心法的缘故。从那以后自己也跟着三叔练习,虽然还达不到三叔的水平,可是身子强健多了,几乎就没有再生过病。只是三叔说是要等他长大了,才肯告诉他是什么心什么法。
臻儿就那么在水面上盘膝而坐,五心向天,默念着心法口诀,运气行体起来。身体里那股熟悉的气息一起,他顿时心安了不少。
时间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无论他如何运转,几番冲关,总有那么几处关隘无法越过。他也不记得试了几十上百次了,但觉得冲关的力气越来来越衰竭,可是那几处关口却仍然没有丝毫松动。
他正在心急之时,忽然涧水深处跳出许多的小鱼。那些小鱼的模样他从来没有见过,个头不大,却长着尖利的牙齿。这些小鱼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开始咬啮他的指尖,他大叫着想要挥舞手臂赶走它们,可是别说手臂,他此时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臻儿又惊又怕,眼见着紫色的血块一块又一块的从指头间的破口处掉进了水里,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涟漪。臻儿不肯放弃,他要战胜这些嗜好血的小怪物。渐渐的一个手指动了,又一个,第三个……继续行功,终于那股气息远转了一个完整的周天,归于心脉总经。就在万流归宗的那一瞬,忽然心中一团火焰“腾”的暴起,一瞬间,涧水不见了,深渊亦不知所踪。
只有心中的那一团先天阳气之火,愈烧愈烈,向四肢百骸蔓延而去。臻儿觉得自己仿佛是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孙猴子,百般挣扎,却逃不出去。
只是虽然火焰炙热难忍,却是源源不断的勃勃生机,把他心中在寒涧里时的迷失和无力的恐惧,烧得干干净净。既然逃不出去,那就由着它来驱邪逐魔,脱胎换骨吧!
“先生,先生,臻儿小郎君烧起来了!”甘草惊喜的声音在抱厦小小的空间里响起。
卢大夫蓦然睁开了双眼,用与之年龄极不相称速度跳下了云藤便榻。
在正屋里的徐立贞闻声快步走了进来,也顾不得失礼,探出手去在臻儿身上一摸,果然是热的:“卢大夫,这是好了吧?是好了吧?”
卢大夫一脸的如释负重,拈着几根花白的山羊胡子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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