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老头,竟敢把老子的铁犁磕崩了一角!想见棺材了是不是?!”忽然一声粗鲁的断喝扰了这美好的情景,慕程皱眉,背起她走出去,只见不远处几个恶形恶相的恶奴模样的人围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动手动脚,他伸手从袖子里拿出竹笛子轻轻吹了几个音,那些恶奴忽然手脚痉挛般乱跳,口中惊呼道:
“蛇,怎么会有蛇?!”
那些恶仆被吓走后慕程把她放下,往前走到老者身前问道:“老丈可有受伤?”
老者摇摇头,叹息道:“春耕已至,可是这犁三户人家共用一个,如何能按时犁地?刚才那些人便是出租铁犁的恶徒,见我一日未还便来索偿银子,让二位见笑了。”说罢猛地一阵咳嗽,慕程见到他的膝盖微微渗出血迹,不由对他说:
“老丈的脚伤了,恰好……”他看了一眼梅子嫣,说:“家妹鞋子脏污不便走动,但她略懂一些歧黄之术,不如给老丈看看?”
原来这竹寮便是老丈的居所,老丈说他本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入伍,小儿子在家随他务农,两月前跟着同村的人去西戎学做皮货生意至今未归。
梅子嫣给老丈包扎时,竹寮简陋,慕程环顾一下四周,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窗户破得只剩下窗棂了。当中的木桌子上摆着几个熟山芋,还有一碗漂着两片菜叶子的冷了的小米粥。
“老丈平日吃的便是这些吃食?”他问。
“家徒四壁,粗茶淡饭,也没有什么来招呼两位……”
“老丈,你这脚不能多走动,更不能沾水,要小心一些。”梅子嫣起来拉拉慕程的衣袖,对老丈笑笑说:
“我们兄妹还有事,不打扰老丈休息了。”说罢赤着脚拉着慕程便离开了竹寮。
慕程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那竹寮,然后又背着她继续朝前走,梅子嫣试探着问:
“近十多年来屹罗的民生状况还是不是很好吗?”
“已经最大程度地追上西乾的水平了,只是当初与东庭那一役元气大伤,某些方面做得不足。比如战败被销毁了大量的武器还有丧失的人口,以及近年来红河泛滥造成多处灾荒,户部财政左支右绌,所以你看见了,三户一犁。”
“屹罗没有铁矿吗?”
“铁矿只用来造犁的么?还有别的用途。”
“柿子,如果屹罗所有的铁矿,都用于发展民生,让司农部门专门设计一些促进生产的铁器,无偿分发给百姓,那些靠小门小道侵占着铁犁榨取百姓血汗钱的人就没有生存空间了。”
他默然不语,她又趁机说:“铁器究竟是用于兵还是用于民,差别大得很。”
他脚步一顿,“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看这个天下这么大,百姓这么多,他们不在乎这是谁的天下,只在乎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过平安日子。你去过绵远吗?绵远的互市热闹非凡,东庭和屹罗的商人还有从西戎和西乾远道而来的商人都在那里交易,繁荣得很,那些百姓你说他们是屹罗的子民还是东庭的子民?重视这个问题的人其实不是他们自己,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一朝天子罢了。”
“你下来。”他淡淡的说道。此时刚刚走到青竹桥。
她愣了愣,可是也很干脆地赤着脚站到地上,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黑眸幽深,嘴唇动了动,终是把心里的那番话压了下去,努力笑了笑,说:
“天子不是家天下?为天子筹谋与为百姓筹谋有什么不同?屹罗近十年来已经致力于农事生产,只是铁矿的开采有一定难度,而且铁矿数量不多,军队的刀剑武器哪怕是一块小小的马蹄铁都来之不易。至于耕地所需的铁器,那是户部的事,我不宜干预。”
“不是说富国才能强兵么?韬光养晦才是生存之道,汉初崇尚黄老之术,休养生息才有后来的鼎盛。你难道不觉得这些朴实地生活着的人,他们能否过上平静生活就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这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你们常说护国兴邦,可是被牺牲掉的那些人,他们的幸福永远不会再可能回来了……”
“难道苟安地活着就好?”
梅子嫣深深吸了一口气,过去那场战争给他带来的伤害如此之大,某些想法怕已经是根深蒂固,难以动摇。她嘴唇动了动,说道:
“我只是不明白,那些过往的战争明明是个谬误,为什么后来还会有这么多的人争着去重复这种谬误。”
“我是东庭人,终日在江湖游荡,闲散惯了,学不会居安思危。”
他沉默了一瞬,然后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摩挲着她的发说:“如果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会很喜欢。”
如果她真的不是那个人,那该有多好。
他本想告诉她,每年的三月,他都会去绵远,拜祭他的父亲。”
每年拜祭他父亲的时候,他都会跟他说,这座让他付出了性命的城池,他要夺回来,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管是用和平的手段,还是战争的手段。
他还想说,绵远是屹罗的屏障。失去了绵远不但是屹罗的耻辱,更是屹罗的危机。今日安逸,焉知来日自己的父老兄妹不会一夜之间被人屠戮?和平是好,可是代价往往是沉重的。
他与她立场不同,无法一致。
是夜,绥德王府访云居前的角亭里,慕程坐在亭子里凝神想着什么,朱雀领着一个一身玄色披风的人走进亭子,禀报道:
“世子,娘娘来了。”
只见那人拉下披风的帽带,露出一张秀丽温婉的面孔,她看着他柔柔一笑,朱雀默然无语地退下,慕程站起来走到她身旁,问:
“这么晚,你怎么还来?”
“我想见你了,不成么?”她仰头看他,温柔中透露着哀怨,“上次跟你那样子吵架,虽说是演戏,可是心里还是伤得很的。我知道那哑巴一定听到了,净兰殿离那角亭那么近,而且他在宫里黄昏时候就会到亭子隔壁的花圃躺着发呆。可是他就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梅子嫣吗?”
“他不会说,可是他相信我与你已经决裂就够了。”他淡淡的说:“你不用担心,太晚了,我让朱雀送你回宫。”
“允之,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让梅子嫣相信你喜欢她了?”她咬咬牙,哀怨道:“秋水河边那一幕我已经听说了,是真的吗?”
“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伸手揽过她的肩,“深夜来此就是担心这个?”
“允之,你喝酒了?”她皱眉,他身上一阵酒气。
“病已经好了,小酌何妨?”他的语气仍是不见喜怒。
“皇上许诺,在你娶到梅子嫣之后让我假死出宫,入王府为侧妃,他金口玉言自然是不会反悔,倒是你,告诉我你的心意还和当年一样么?”她伸手抱紧他,他不自觉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想要推开她,可是……
他暗叹一声,把手放下。
“你这几天也没来见我……我想你了。”她喃喃道。
“你好生在太后身边呆着,东方家尾大不掉,若是能助皇上拔除东方家的势力,你的父亲至此当在朝堂上安枕无忧得蒙圣宠。”他轻轻推开她,向一旁的暗影处道:
“朱雀,送碧妃娘娘回宫。”
朱雀面无表情地请过沈碧俦,带着她离开了王府。
更深露重,慕程一袭单衣依旧静立亭中。
他想起那日在草月花舍前他满怀惆怅回到王府后,被内监司放出来的沈碧俦让人送来一轴画卷,他打开一看后惊疑愤怒不已地直奔天极殿见慕遥。
慕遥看了一眼画卷后道:“碧妃倒是对你有情得很,在太后宫中发现这幅旧物,就迫不及待地拿来给你看了。你如今知道了,作何感想?”
慕程嘴唇颤了一颤,没有作声。
“当年司马继尧微服来到皇宫当朕的棋博士,与朕打赌他能连赢朕五十局棋,那时朕的皇姐御湘公主年方十六,一见司马继尧便倾折于他的风华气度,在朕与他下棋时躲在帘后偷偷地画了这一幅画。五十局棋,朕输的心服口服,自愿随他回东庭去解了边地危机。嫣儿,跟他长得很像,不是吗?”
慕程垂首而立,脸上波澜不兴但心里早就翻江倒海,“慕程驽钝,实在不知道寿王殿下与皇上对臣隐瞒此事所为何来?”
“你上书请朕下国书代你求娶宣阳王爱女,其实即使没有你的上书,朕也会这么做,朕知道你一直想一雪前耻将绵远重纳回屹罗版图。娶宣阳王郡主,将是对东庭方面的一个牵制,所以你无论你愿意与否,在情在理你都非娶她不可;换个说法,她要嫁,只能嫁我屹罗王族。寿王之所以隐瞒你,那是因为他给她留了后路,只要她不愿意嫁你,这桩婚事都有转圜的机会。”
“可是司马嫣然不是已经同意了婚事了吗?”
“是司马嫣然不是梅子嫣!那段时间她根本不在东庭,据探子回报,如今宣阳王府主事的人是宣阳王世子司马星南,至于他何以代司马嫣然应承婚事这无从得知,但是梅子嫣离开王府两年,断无亲自答应婚事的可能。”
慕程忽然想起在溪山草阁的屋檐上,她很笃定地对他说:赌你娶不到宣阳郡主。
他心里蓦地一凉,那冷意散入四肢百骸之中。
“她既然不愿嫁我,干脆悔婚就可以了,何苦绕一大个圈子?”他苦涩地说。
“一来寿王拜托她治你的病,二来大概是为了一个人。”
“谁?”
“戍守回龙峡的东庭骁骑大将军,司马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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