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斜视地走到桌后,明永健很自然地,就坐在了刚才孙春芬秘书长坐过的椅子上,点着了一支烟;而这位秘书长,也同样很自然地,就站在了他身后右侧大约半步的位置。
这是华夏国流传已久的一种经典站位方式,既突出了尊卑,又方便了互动——在没有智脑的年代,上位者的杂物,比方说公文包、智能手机等等,都是由秘书长携带的;要使用的时候,只需简单地伸出手,就可以拿到。
众所周知,人类的习惯用手,是右手。
这,就是一种在收容星上不被重视,但在母星上却深入人心、天经地义一般的“礼”。
看着烟雾升腾,明永健缓缓开口道:“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明助理,我们公司和华夏大药的关系,您应该是知道的吧。”
“你和我说话,就不必绕圈子了,直接说正文。”
“是。”认真地应了一声之后,身后那个柔柔的声音,继续说道,“我要说的是,华夏大药现在在搞大动作,分拆重组了三个研发所,构建成六家新公司,总共准备招募三万名新员工。”
听到这话,明永健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用夹着香烟的食中二指,轻轻敲击桌面:“你接着说。”
孙春芬秘书长有些艰难地,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那六家新公司,都是一丁公司。”
“然后呢?”
“然后……然后……没有了。”
明永健继续沉默,手指敲击的速度,渐渐放慢——仿似每一下敲击,都打在了心脏跳动的刹那。
这一瞬间,孙春芬秘书长只感觉到阵阵委屈;原来,历史书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历史上,有那么多君臣相得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臣子在不太方便的时候,会比较隐晦地,说出几句旁人听来云山雾照的话,而为君者,就能敏锐地明白其中的含义,并据此而做出英明神武的决断。
当然,反过来的事例更多,但那通常都是为君者需要臣子帮着背黑锅,才刻意说些含混不清的话,然后臣子就咬牙担起责任——她一辈子也不想摊上这种事情。
只是,历史书里还说了,一旦做不到君臣相得的程度,这种君臣关系,是保持不了多久的。因为上位者不会有耐心,去猜测自己下属的真实想法;而且,在他们看来,也没有这个必要——换一个能“相得”的下属,不就和呼吸喝水一样简单么?
然而,自己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这几乎已经是明示,而不是暗示了啊!
又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明永健淡淡地说道:“这种事情,以后你就不必操心了。”
孙春芬秘书长微一躬身,柔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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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孙春芬秘书长也曾纠结了很久,自己要不要提出这样的建议——
当年,华夏大药借了阿萨饮品的势而扶摇直上;在华夏人种的道德观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亏欠;而在那场大乱斗的最后,阿萨饮品的悲惨结局,只会让这种亏欠变得更大。
既然是亏欠,那就一定是要还的。
别扯什么欠债还钱,华夏人种不讲这个;只还钱当然不够,还得还上借钱的那份人情!当然,牟利性质的借贷除外,但付出的利息,其实也就相当于折抵这种人情了——
从老祖宗开始,华夏人种讲的就是“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讲的就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韩信当年受漂母一饭之恩,发达后还以千金,请问,他还清了吗?
在英伦国或许是这样;但在华夏国……所有人,包括韩信自己都会认为,他还是欠漂母的!
为什么只有华夏国存在“功高不赏、诛杀功臣”这个概念?就是因为欠得太多,不管怎么赏都还不清;而皇帝的身份,又不容许他们赖账;最关键的是,那些债主们,还特别喜欢在皇帝面前瞎得瑟——
那就干脆点,把债主们灭掉;这样,就不存在谁欠谁的问题了。无债一身轻,好啊!
所以,凭着阿萨饮品和华夏大药的这种关系,只要让白雪把简历投给那六家公司,再由明永健助理,或者他的代表,也就是自己这个秘书长出面,和对方的话事人打个招呼……
只是个一丁公司的普通员工岗位而已,值得什么?
任谁也不可能顶着“忘恩负义”的风险,来反对这个事情!
事实上,在被简拔为秘书长之前,孙春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试用期员工;根本不可能知道华夏大药的动态。无奈,在这个世界上,跟红顶白的人实在太多了,哪怕她还没有怎么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但她的父母和姐姐,却早已有了各自的人脉,他们不止一次地,收到了这方面的消息,然后当成闲话般,说给孙春芬秘书长听。
关键在于,这一次华夏大药的动作实在太大了,而且毫无掩饰,她想不知道都不行——就连这六家一丁公司的董事长,都直接就从裴二安排到了裴七。
原本,这种与己无关的事情,她只是听过就算,最多当个信息储备;但昨天看到白雪,又动用父亲的权限,在智脑上查了一下这个人之后;她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而今天一早上的思考,让她越来越觉得,这个事情是可行的。
倒不是孙春芬秘书长喜欢白雪,就想要帮她这个忙——这位秘书长根本就恨不得她马上滚回收容星,永远都别再回来——她这样做,同样是基于华夏人种“天子无家事”的道德观。
上位者,是没有私事和私情的,就算是私事,只要影响到了明助理的情绪,那就是公务,而且是重要公务;既然身为他的大管家,就必须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为自己的老大解忧!
尤其是当她看到明助理的脸,突然产生了那样的小直觉之后!
可是,他这样回答,到底有没有听懂了我的意思?糟糕,我没有提到白雪的名字……会不会真让他产生什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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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春芬秘书长在一旁患得患失,明永健却也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智脑的大数据统计显示,因为找不到工作,而不得不被遣返回收容星的大学生们;三年内的自杀率,是百分之百。
白雪已经萌生死志了,昨天她最后吟诵的那两句诗,就是这一点的具象化体现——不过体现得有点偏,她还没有彻底死心,还在借机用了一点点小手段。
心灰意冷想要自杀的诗词歌赋,几千年来不知凡几,白雪偏偏选了这一首;无非是通过这两句诗里,最后的“合葬”,来“诗以咏志”,来表明她的“心意”,想要感动自己。
明永健确实喜欢过白雪,而且这种喜欢,保持了七年之久,这一点他从不否认;但问题在于,要说白雪会喜欢上他,非君不嫁……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预科星十二年,之后收容星上又是五年,十七年的时间,除了这两天之外,你就只有一次正眼看过我!
我暗恋你,那是我自己的事;但你现在要利用这种感情得到什么……那是亵渎!
你若回头,我立马就跑!
所以,当时明永健才会下意识地反应,同样用《诗经》应和出“你死了和我无关”的意思。
倒不是说有多么心狠,这是人类推卸责任的本能。
本来就没有关系啊!你找不到工作,是你自己无能、失败!
愿赌就要服输,打哪来回哪去,蝇营狗苟不成,就想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没门!
再者说了,回去就要自杀?想当年,升学考试失利,回到第三五七八六号收容星上呆了五年,我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为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在自己想要做的这番大事业上,孙春芬秘书长可以算一个;于慧君在打磨之后,应该也可以算一个。但无论如何,白雪肯定是不能算进来的,她在母星上没有人脉、没有资源,除了扯后腿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但扪心自问,自己真的能看着她去死吗?
孙春芬秘书长提出了一个“看上去很美”的解决方案,但这个方案,其实是有很大风险的。自己如果真的为她走了后门,这就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引爆的炸弹。
没错,华夏大药亏欠阿萨饮品的,要还!但这种“还”,应该是公对公的还,而不是私相授受!
因私废公,同样是一种失德的行为!
而失德的人,在英伦国或许可以过得很好;但在华夏国嘛,基本就是送你一首凉凉的结局了。
华夏人种大多信奉孔孟儒教,对道德的要求,高到几乎变态的程度,想要做任何事情,都得先做人;而自己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就必须要做一个完人!
但完人……就是一定要看着别人去死,而自己却什么也不做么?
阳光静静地洒在办公室里,照出稀疏斑驳的影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一坐一站,彼此思考着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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