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十九年,清明节,长安南庄。
红掌浮水青羽叠,三月寻暖春光怯。花格窗,少年郎,清茗一叶劫暗香。
乍暖还寒,南庄风光无限。阡陌交通,是春服既成的娇儿刚踩下的柳下小径。未及葱郁的枝丫荡涤着春风,曲径尚不可通幽,冰泉依旧彻骨。纸鸢于飞,倦鸟归位。
郊外青山浅草见,一时沂水舞雩之乐,胜却红尘无数。
……
陆卿邀九儿南庄踏青,二人相约西窗农舍前。早早到达,陆卿遣了跟从的小厮,只身等待。
三五成群的人儿从眼前欢声笑语而过,好生热闹。才子佳人,皆是精心装扮一番,姑娘清丽,男儿俊朗。
“啧,这人看着憨厚,眼神却不安分”
“钱家公子何时与赵家四姐儿好上了?”……
来来往往的人,陆卿看戏似的打发着时间,凭借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俄顷他又瞧见了些有趣的人情世故。
西窗农舍荒废许久,偶尔进来一两对儿胆子大些的少男少女,说几句情话,都被站在窗边的陆卿听进去不少。
这让他害羞万分,几欲先逃,却又担心九儿找不到自己,干脆从一旁光秃秃的枣树上摘了两颗干瘪的小枣,塞进耳朵。尽管还是可以略闻一二,但至少心里好受许多。
两颗枣子就能消除的罪恶感,想来“非礼勿听”也没有那般讲究了。
九儿迟迟未到,陆卿等得无聊,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子,在手里来去颠了几下。
远处河畔走来一抹湖蓝,十分夺目。定睛一看,竟是伽沁!几步远的距离,跟着慕枫!
一连两个发现,顿时让陆卿兴奋起来。他站在窗前向前方挥手,可二人似乎谁也没有看到他,皆是目不斜视地走着。
还好,他们的反应只是让陆卿略有失望罢了。
毕竟,他心里明镜似的——慕枫瞧不上自己那不成规矩的随性,自己也看不惯他目空一切的清高。若不是陆慕两家世代交好,还有九儿这座桥梁,他们两个准是会敬而远之,互不理会。
至于伽沁,和她自始至终也没说够三句话,尤其自那次风波后,陆卿更不指望与她再有何种交集了。
……
身后又有了动静,他赶紧塞上枣子,使劲按了两下,这才放心。
屋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器物开裂声,着实吓了一跳。好事的本性让他赶忙取下小枣,贴在窗边侧耳偷听。如果说,陆卿这辈子最后悔做哪件事,他一定会自言此刻境地。若再有一次机会,他绝对不淌这趟浑水——
“想来公子视伽沁,不过诱饵傀儡。”
伽沁!陆卿听到这名字心里一惊。
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冰冷得要命:“毋要在我身上浪费心思。这上好的竹叶酒,倒不如拿它去卖给垂涎你的酒客,不比此刻亲眼看着我不领情,而摔碎杯盏好太多?”
果真是慕枫!本是无端的猜测而现下变为定论,如此充满火气的交锋让陆卿不得不接着听下去。
屋中良久没有声音,兀地是一声冷笑。慕枫此刻毫不客气地言道:“你且记住。你的命是谁给的。”
“是。”伽沁声音颤抖着,几欲哭出声来。
“那乌莱王再不情愿,飞鸽传书之事已过,接下来要更加小心。”
乌莱王?诱饵?心中疑惑万分,此刻陆卿只差破门而入,问个究竟。幸好,他并不是那急躁脾气。
“另外!以后的事,休要再牵连到九儿。”慕枫只甩下一句话,随即摔门而出。
屋中一阵呜咽,又是一声门响。
四下归静。
……
就在陆卿为方才亲耳所闻之事浑身惊悸的片刻,九儿捧着一枝桃花出现在眼前。
“公子!”
银铃般的声音贯彻周身,陆卿赶忙装出一副愣神发困的模样,以免心细的她生疑。
“姑娘若再不来,陆某就要驱车回那露华楼寻你了!”
递过手中的一片粉嫩,九儿略带撒娇地解释道:“那阿平最近总是五更一过,刚解禁就跑出门去,一早上不见踪影。今日阿娘和顾伯去祭扫,后院不能无人。我等他回来才离开,谁知竟那么久了。”
“就拿这枝春桃赔罪了,公子可还生气?”
陆卿心里一阵酥软,他自是不生气的,反倒九儿如此一解释,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他没敢看九儿的眼睛,急忙接过桃枝,催促着快些动身看春水去。
……
潋滟水光抚弄着低垂的新柳,九儿撷下一朵桃花戴在髻前,更显动人。
望着九儿的笑颜,陆卿不禁吟出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陆公子竟同是懂《诗》之人!”九儿此刻心中也正吟咏此句,听闻陆卿之言,不觉惊喜。
“姑娘怎得今日才知?当初上巳宴饮,姑娘收到的那竹笺,难道忘记了?”陆卿打趣着,未曾想九儿的回答竟令他震惊许久。
“公子何时送来过竹笺!定是你吃醉了酒,凭空想的。不然,你我二人也不至于……”九儿及时收住话音,向陆卿吐了吐舌头,笑着继续向前走去。
此刻,陆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回忆起当日,正是托慕枫送去墨字书就的竹笺,恰是《国风》的那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待慕枫归来,向自己说起九儿喜遇知己,邀她此刻船中一叙,这才乘小舟前往,却被误以为逆贼,险些惹来杀身之祸。
难怪当时辩解提及慕枫,他却丝毫不替自己言语。
他又想起了方才伽沁的话。
诱饵!傀儡?难道自己也是他慕枫的一颗棋子?
他疑虑着慕枫到底作何目的,接下来的赏景显得无精打采。
……
九儿玩得尽兴,二人回了露华楼,赶上假母带回的新鲜青团,便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
陆卿记起答应了父亲回府用晚膳,匆匆拜别离开。
在家等他的,是陆父的勃然大怒——听闻儿子与烟花柳巷的女子春游一整日,自觉面上无光,定要让他做个了结。
任凭陆卿如何解释九儿的身份,皆无济于事反而火上浇油。眼见父亲就要冲过来教训自己,陆卿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慕府都认下她这女儿,为何父亲要另眼相待。”
陆父瞬间气焰全无,停息片刻,表情缓和良多。他欲言又止,陆卿看得出来。
“此事且这样过去吧。你记住,除她以外,那什么楼什么院的姑娘,一个都不要惹!”
父亲的话让陆卿如释重负,他赶忙回到自己的院子,生怕再一时多言令他恼火。
……
回顾一天,陆卿心中掺杂百味。
九儿那一笑甘之如饴;伽沁的呜咽他至今想来都口中泛苦;慕枫刺耳的话语让他心头火辣辣的,似有一只无形的小手挠抓着自己的胸膛。
还有父亲,平日最是厌恶秦楼楚馆,本以为这次逃不过责罚,却因为一句“慕家”让父亲不敢说下去,只得草率搪塞。
怪事很多,全让陆卿遇上。
他把九儿送的那枝桃花系在床头,躺下一直看着。
待他入眠,梦里桃花境下,是九儿纤丽的背影。转头来,却忽的变成一张厉鬼的脸。
陆卿惊醒,一身冷汗。
……
他推开窗,任凭凉风灌进胸膛,只为那霎时的清醒。
明月当空,俄而被一片乌云遮住。银光微弱,却依旧坚强地穿透黑幕,洒在窗前。
此时,长安上空回荡一声:“子时三刻,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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